(一)
这年头,中国寻富进入高潮期。但中国人并非对所有富人都热情拥抱。比如,比尔•盖茨和沃伦•巴菲特这样的世界顶级富豪,远道来中国,不说赚钱而是“劝捐”,中国的财富阶层并不感冒。
听说巴菲特的儿子彼得到了北京,为他的励志书《做你自己》的中文版而来。就像典型的中国约会一样,我临时约他见面。彼得的女助理莎能在排片表似的行程中,挪出一个早餐,安排在彼得入住的东方君悦大酒店。
我准时到东方君悦二楼早餐厅,彼得已坐在餐桌等候。他一身随意的深色西装,人声和餐具嘈杂声中,高声地打招呼。彼得长得并不很像老爸,长脸型,一头长长卷发,是音乐圈里常见到的那种,但稍节制,并不爆发开来。这位股神的儿子,并没有进入华尔街,也没有跟父亲当“学徒”做投资。在斯坦福大学读了三个学期后,彼得决定退学,从零开始做音乐人。后来成功了,获得过很不容易拿到的“艾美奖”。
我问他:“这次到中国来,和中国的富二代有接触吗?” 他嘿嘿一笑:“昨天我去中央电视台的‘对话’节目当嘉宾,主持人说,事先邀请了三位中国富豪和他们的孩子。不过,他们都拒绝了,最后一个都没到场,好像中国的财富阶层还没有准备接受我这样的人。”
我告诉彼得一个故事,出自一位在伦敦的记者朋友。一个富二代的中国男生,去英国留学。出希斯罗机场后,未去学校报到,直接打车到了SOHO唐人街的赌场,一赌几个昼夜,昏天黑地,把身上所带数万英镑现金全数输尽。最后,又编个借口让父母速汇钱来。彼得听得很入神,嘴里发出咂咂的惊叹声:“这些孩子一心想毁掉自己。他们很想知道,在跌入人生的低谷后,父母是否还会爱他们。我不想故作惊人之语。某种意义上说,这很可能是‘失去的一代’。中国的变化实在太快了。”
“很多人会说,你是巴菲特的儿子,你当然说说容易,不是吗?”
“别人总是愿意相信, 我老爸一定是从小就要我出人头地,都要成为最棒的。其实, 我记得很清楚,我很小的时候,父亲就告诉我,你可以选择做一切你自己喜欢的事情。如果你想当一个收垃圾的工人,我还一样爱你!”彼得笑了。
我也笑了。我告诉彼得,我儿子小学时也曾用要当垃圾工人“威胁”过我。我也用过类似老巴菲特的回答。但是,我说的,不全是真心话。
我问:“老爸就从没有对他的孩子表露过任何失望吗?”
“我父亲更多的还是自己以身作则,给我们做榜样。比如诚实、正直的品性。在待人接物上,他会说,和别人握手的时候,礼貌的做法是,眼睛一定要正视对方。”
酒店侍应生过来,提醒我们是否要点早餐。彼得说他就要一份炒鸡蛋,我则要了份煎蛋。
“我父亲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,他花很多时间研究寻找资质好的公司。看到一个好公司,他就买下来。他对管理层完全信任,而后就撒手不管,也不打电话。对自己的孩子,也是这样。他会对你说,你很有潜力,但只有你自己能够找到这些潜力。不管在商业上还是生活中,他的做法是一致的。”
(二)
我很好奇,问他: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父亲是全球级富豪的?”
“我很幸运,我真正知道父亲的财富状况时已经快20岁。小学时,我看到过报纸上一篇文章,说我们家如何有钱,但那些数字太大,小孩子没什么概念。老爸现在住的地方,还是我5岁时搬进去的那栋,花园没有围栏,他还是自己开车。如果你现在去我家里玩,和50年前的模样没什么两样。家里看不到任何炫富的痕迹,因为这对他不重要。记得我姐姐小学时要填写家庭表格,有父母职业。她比较懂事,填了SECURITY ANALYST。她的同学就还是传开了,说她爸是专门检查防盗报警器的。”
“小时候,父母给多少零花钱?”
“小时候,我们一天可拿到1-2美元的零花钱,代价是得帮着做点家务。我祖母在我们生日时会给钱,1岁1美元,5岁就5美元,长一岁就多一美元。记得高中时,一天我放学回家,很饿。就问老爸要了5美元,买个麦当劳。他特地关照:别忘了还我找头。我爸就是这个样子。”
彼得面前的盘中,炒鸡蛋已吃得干净。我们的话题,慢慢转到他自己对财富的感觉。
“高中时,父亲给我买了辆车,5000美元,到现在我还在用。每次到加油站给汽车加油,或到店里去买双新鞋,我都有一种满足感,一种感恩。我能够轻松地用信用卡付账。这种感恩哪里来的?我想,可能和我父母当年参与民权运动有关。我也能看到很多贫穷的家庭,他们什么都没有。记得有一年圣诞节,父母带我们到一个穷人家庭走访,我把自己的圣诞礼物送给那里的孩子,他们都很高兴。中国的富二代如果能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,看看中国的贫困和弱势人群,会很有用。其实,出北京城10多公里,你就可以看到两个不同的世界和现实了。”
我告诉他,这几年,越来越多成功的中国企业家或商界人士后院着火,钱多了,但陷入复杂的家庭财产纠纷,甚至诉之法庭。
“我想,这大概是我父亲为什么从来都把财富排除在家庭生活之外的原因吧。我觉得,我父亲创造的财富和我没有关系。我也不应该期待从中得到什么。我凭什么分享他的财产? 如果我父亲是个足球明星,他的儿子就自动成为球星上场踢球吗? 你还是得在球场上证明自己。”
(三)
我匆匆吃下最后那点煎蛋。说实在,我并不觉得彼得的比喻和解释令我信服。我问他:“难道你真的不觉得父亲捐出的数十亿美元资产,至少有一部分应当属于你吗?这些财产真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吗?”财产的继承,几乎和人类的历史一样古老。
“我的祖父母,身后给我们小辈留下了一个农场。后来父亲把它卖了。好像是在我19岁时,我从祖父农庄卖掉的钱那里继承了9万美元。我得到的就是这些。”
“你父亲难道没想过给家人留点钱?以应不时之需,人总有需要用钱的时候。”
“他觉得,那个9万美元的继承已经够了,至少可以付房租了。79年,我从斯坦福大学退学,想做音乐,收费每小时35美金。我向老爸提出借点钱,想买些好的录音设备。但是,他说不行。他不想因为钱的事情,影响家里人彼此的关系。当时,我心里挺难受的。”
我问:“巴菲特的名字,一定帮你敲开过不少重要人物的大门吧? 你父亲一定接到过一些名人的电话,说:‘沃伦,有个机会对彼得挺好’。拿中国话来说,就是帮你开个后门。”
“是的。巴菲特的名字帮过我。我曾做过一个大型音乐剧项目,是有关美国印第安土族的。当时,要筹款,我父亲的名字,就帮上了忙,是块敲门砖。如果有人打电话给他谈我的事,他会说,非常谢谢,请直接找彼得谈。如果有人给你指一扇门,走还是要你自己走的。是吧?”
我们开始喝咖啡,彼得的音乐搭档过来打招呼。早餐厅里,嘈杂声开始湮没谈话声。我说:“彼得,你们家里人,彼此是如何联络感情的?
“我们大多是写信,发电子邮件,彼此打电话,见面聊天。很少送什么大礼物。2006年,当父亲正式决定捐出他最大笔的财产时,我们都收到一份传真,告诉我们捐款的细节和后续。在这之前,我们所有兄弟姐妹大体已知道老爸的意向。那份传真才是铁板钉钉,真干了。收到传真时,我正在纽约地铁里。出了地铁站,我马上给老爸打了个电话,说:‘我为你感到非常骄傲。’在这种情况下,还给老爸打电话的儿子大概不多吧。哈哈!"
我说,这次到中国,你见了不少中国企业家。他们可能是全世界最累、最辛苦的,出身都很苦,拼了几十年。现在有钱了,总希望让孩子条件好些,多些补偿,除了帮他们买房子,甚至也开始为未来的孙子孙女买好房子。上学校,送礼物,吃东西,都是越贵越好。
“我父亲不要礼物。他最喜欢的是,大家都到家里,聚在一起聊天。这对他是最好的礼物。你若送他一本自己的影集,他也会很高兴。我高中时有个女朋友,很幽默。我父亲生日时,她在生日卡里夹了一张1美元送他。滑稽极了。"
谈到兴头上,我们已超时。彼得和莎能下面还要去赶一个场子。他坚持要付账。我说,照FT的规矩, “与FT早餐”的早餐,必须由我来付。我坚持,他也不再争持,怕为难我。边付账,我边问:“你对中国家长有何忠告?”
"热爱你的孩子,和他们培养真诚的关系。给他们写一张支票,要比坐下来和他们说说话容易得多,你要帮助他们了解自己,最后想成为怎样的人,让他们知道人生路得靠自己走。我看人,有时很简单。如果工作面试,我就请应聘人吃个午餐,我会观察他如何对待饭店里的侍应生。如果他对着人家大叫大嚷,指手画脚,不礼貌,那么他可能就不是你理想的那种员工。"
临告别,他突然冒出一个问题:“有个事情,我一直没弄懂。这次到中国,每次演讲,我都会专门介绍一下莎能,是我的助理。可是,很奇怪,每次演讲中,如果我提到我的太太和家庭,很多观众都会不由自主地将眼光投向莎能,已经很多次了。我很纳闷,这是为什么?”
彼得的最后一个问题,确实让我有些意外。我想了想,回答他:“中国的富人阶层,眼下婚外情的比例很高。看到莎能,这些中国听众,可能就想歪了。”
早餐:炒鸡蛋,煎蛋,咖啡。
费用:169元人民币。
(作者:英国《金融时报》中文网总编辑 张力奋)